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澄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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澄境

天色開亮,時不我待。機不可失,失不再來。

瞻仰暗定心神,跪在右玄羈身側,徒手召來一紙符箓,默念訣咒。

符箓迎風幻作火焰,登時化作一縷輕盈白煙,幽幽飄向右玄羈手中持有的洞簫,悄無聲息鉆於六道孔隙之中,緩緩侵入。

瞻仰微閡雙目,執意念驅策此符,探查簫中天地。卻驚覺,局勢遠比她與預想的要更為輕松。

她原以為此洞簫中會藏有眾多被右玄羈所獵來的各種魂魄,畢竟身為鐘天師手下天官,勾魂攝魄乃職責所在,不說富可敵國,至少也該滿載而歸。而探了許久,只探得一只魂魄。這不得不讓人覺得有些奇怪。

瞻仰暗中嘲笑,怪不得混了這麽多年,也未有晉升,偷奸耍滑、偷竊成果,不受上級重視,理所應當。

活該。

此念轉瞬即逝,瞻仰回過神來,直截了當奔主題而去。

“吳天真。”

此術為獵魂行者常用,可憑施咒者自身意念作媒介,打通一座沒有任何覆雜思想所幹擾,能與魂魄真誠溝通的橋梁,布置一方純凈天地。直白說來,便是魂魄在此境中無法隱瞞任何事情,一切皆會坦誠布公。但此咒也有限制,一日最多可施一次。為免無法脫身,施咒者往往在入境時,同時以意念燃上一炷細香,時刻提醒自己不可逾時。

這一方天地,便被獵魂者統稱為“澄境”。

聽到有人召喚,對方幾乎未有任何遲疑,答:“在。”

瞻仰:“李成熟為你何人?”

吳天真:“心愛之人。”

瞻仰:“隔壁二楞子為你何人?”

吳天真:“厭惡之人。”

瞻仰:“你與他同睡百年,可知他有什麽習性或癖好?”

吳天真:“睡覺放屁磨牙打呼嚕,睡醒挖鼻摳腳聞屎氣。”

瞻仰心道:“真是恨的不輕啊。”

簡單寒暄幾句,步入正題。

瞻仰:“據我所知,你在墳下藏了百年。為何要藏?”

吳天真:“有位高人,如此指點。”

瞻仰:“那他是如何指點與你的?”

吳天真:“那位高人贈了我一顆陽石。說是,可以加快我的修煉。原本需耗費至少五百年,用了此陽石,只需一百年便可修為人身。”

瞻仰:“何方高人?姓甚名誰?你可看清此人臉面?”

吳天真:“不知。不知。未看見。”

不出所料,與她之前所詢的那些魂魄,所答完全一致。

瞻仰:“那你可知,向你交代完畢,他向何方去了?”

這次,吳天真卻未有直接回答,沈默了半晌也未有任何聲息。瞻仰心覺不妙,向那已然熄滅的半炷香留意。

竟被發現了!

“瞻行者。你這件事辦的,有些不大厚道。”

做賊心虛,瞻仰心中略有慌亂。但尊嚴之爭,提醒她絕不能露半分竊。她極盡優雅起身,撣了撣膝面浮灰,輕描淡寫向下方看了一眼。

“你不仁,就別怪我不義。若你早些還我,我便不會出此下策。”

“瞻行者何出此言?”

右玄羈修長五指間玩轉洞簫,右腳“磬哐”踢來個破破爛爛,提手上綁了幾圈麻繩的木桶,微瞇著眼道:“這水桶底面有個洞,我守在這井邊撈了一夜。到頭來,竹籃打水一場空。”

原來他右玄羈所指的“不厚道”竟是個漏底木桶。

瞻仰再次氣血翻湧,這厚顏無恥之徒,不但明知故問,還裝聾作啞,花樣還真是不少。做鬼師之前,天上耍大刀唱戲,翻花繩來的罷!

瞻仰丟給他一個“隨你自生自滅”的眼神,便轉身踱回茅屋內,蜷在半席床榻邊蒙頭繼續睡。

迷迷糊糊間,她覺得不過才閉了會兒眼,恍惚聽到屋外傳來嘈雜吵鬧之聲,如蚊蠅般令人不得清靜。瞻仰便扯掉被子,黑著臉去屋外查看。

天色已然開亮,晨間霜氣剛剛消散,眾鄉民趁陽光正好,紛紛外出忙於生計。有的端著洗臉水盆,有的抱著劈好的柴火,有的扛著鋤頭預備下地耕田,有的則舉著剛出爐冒著絲絲白煙的烙餅,張大口準備迎接。而這些好事鄉民皆目瞪口呆,於她家院外停滯不前,目光炯炯發亮,齊齊射向院內一隅。

院內正中央,右玄羈一手執柄沒幾根毛的掃帚,裝模作樣清理腳下塵垢,一手不時狂甩鬢角耳後散落的幾根秀發,作忙碌辛苦艱難之狀。

起初,眾鄉民在院外指指點點、竊竊私語,不乏數落、驚奇、辱罵之音。右玄羈卻頗為熱心,趕忙四下給予解答:

“大爺!你大點聲說話!我聽不見!什麽?你問我是她什麽人啊?嗨!我能是她什麽人,人家天天盼著相公歸來,可不敢隨隨便便做她什麽人。萬一他相公哪天突然殺回,還不得一刀將我剁成肉餡。”

“噢!大娘你說我這麽不辭勞苦,為她打掃庭院太不值得了。哎!沒辦法,她非要說我欠她錢,還死不認賬不肯還,被她逼的實在是走投無路,小生我這才只好以身償還。可你們看看,我像那種厚顏無恥、沒臉沒皮的人嗎?你們再點點我這一籮筐的錢袋,一千、一萬、十萬、百萬······我像欠她錢的人嗎?像嗎?像嗎?”

“唉呀!你這小妹妹真是嘴甜。雖說哥哥我長得是一表人材,玉樹臨風、英俊瀟灑、人見人愛花見花開。無奈!卻敗在這位兇殘狠毒的女魔頭手下,說也說不得,逃也逃不得,還被她以這黢黑難看的黑木棍困在此處。來,你們試試······怎麽樣,推不開吧?”

“是啊!大兄弟你說的太對了,他相公上輩子定是瞎了眼了,才娶了這樣一位辣手摧草。請回家中,也只能鎮鎮宅用。慘白慘白的,臉是沒有必要看了。真的,看不得,看不得······”

“呀!鄉親們別急著走啊,咱們再聊會兒,聊會兒。好吧,今日相談甚歡,明天記得再來!”

不知是不是由於右玄羈的過分熱情,眾鄉民窸窸窣窣圍觀了陣,發現自己對這神秘之處,沒有了最初那種深深渴求的探究欲,頓覺索然無味,又三五成群搖頭散了去。

右玄羈卻顯然未盡興,戀戀不舍目送眾人離去。

瞻仰從茅屋中走出,朝他背影目無表情拍了拍掌心,道:“許久未見,想不到兄臺功力還是如此深不可測。真是寶刀未老。”

右玄羈輕盈一個轉身,高束的發絲拋在風中,恭敬回禮:“承讓。承讓。”

瞻仰未有回話,上前奪回他手中掃帚,向他腳邊趕來趕去,意欲送客:“不送,好走。”

瞻仰每逢喬遷新居,右玄羈便十有六七會尋上門來,大庭廣眾之下散播謠言穢語,添油加醋,將她形象刻畫得歹毒又邪魅。她曾仔細分析過,“破鞋”這一響亮名號,單憑他一己之力,就獨占半壁江山。並且,甘作馬前卒、急先鋒,浴血奮勇,百戰不殆。為此江山立下了汗馬功勞,當載入史冊,名垂青史!

若在以往,右玄羈一戰成名之後,會選擇功成身退,不求聞達於諸侯。而眼下,瞻仰在他鞋面撥弄著那柄可憐的掃帚,幾近將掃帚上最後兩根稻草都消滅殆盡,也不見他擡腳挪動半分。活像根木楞楞的樁子,板板正正定於她身前。

瞻仰毫無耐心,幹脆一手摔了掃帚,瞪回他眼底。

正要嗆他幾句,卻見他一臉天真無辜,挑了挑眉峰:“你來客人了。”

話音落地,只聽從其身後傳來一道試探的聲音:“請問,瞻行者,在否?”

聞之,瞻仰一手將面前木樁推開十裏之外,面對那聲音道:“我就是。”

柵欄外定著一位花白頭發老者,衣著淡灰樸素,祥和面容之上難掩幾分愁然,與其心中隱藏頗深,卻不可道人的幾分慌亂茫然。

這是上門客慣有的常態。瞻仰心知機會難得,便上前為其開欄,周正回禮,道:“老先生,有事請入內詳談。”

老者客氣點頭,連連應道:“好,好。多謝瞻行者。”

待那老者步入院中,瞧見滿地狼藉,如戰後墳場,面上又是一驚,頓時手足無措。老者楞怔片刻,顯然是位頗有涵養之人,不便直截了當點明,便再次詢道:“老夫聽我那侄兒說起,有位法力極為高深的獵魂行者,昨夜為他們村子解決了猶為棘手之難題,這才尋上門來······噢,老夫的侄兒,就是磐石村的張三。”

瞻仰恍然大悟,道:“老張啊。對,沒錯。是我解決的。”

“那你便是瞻行者沒錯了。”老者默默點頭安慰自己,餘光卻在她院中四下張望,長長嘆息。

瞻仰察言觀色多年,當即讀懂了他面上潛藏含義:“嘖嘖。都說是個了不得的行者,為何住得還不如我家豬圈一般?嘖嘖。”

她微微揚起嘴角,禮貌做了個手勢,道:“老先生請入內,屋內看著好一些。”

老者仍是客氣點頭,道:“好,好。”

而老者一腳方踏入屋內,只瞥了一眼,臉色徒然間如撞鬼了一般,驚恐得無以覆加。瞻仰再次讀懂了他面上,那幾分言而未明之意:“老子真是信了你的邪!”

果不其然,老者收回一只腳,毫不留情婉拒:“老夫今日多有冒犯。告辭,告辭。”

閉門羹的滋味著實不大下飯,左右又不得容她再亂燉一盤,便只好恭敬回禮,道:“慢走,不送。”

目送那老者逃難般離去的背影,瞻仰走到院外,無奈長抒一口氣。卻聽身後傳來一陣肆無忌憚,幾近癲狂的笑意。

“瞻行者,那老頭方才,著實被你嚇個不輕啊!啊哈啊哈哈哈哈啊哈!不行了不行了,真是太好笑了!啊哈啊哈哈哈啊哈!”

瞻仰強壓心中怒火,憤憤不平朝院外那一排荊棘木行去。

擡掌心,抽出一根,兩根,三根四根五根,直至十一根。抽到第十一根,停下,掃了眼剩下的那十一根,搖了搖頭,再次嘆息。

見狀,身後發笑之人驟然間停止癲狂,漫不經心道:“你可舍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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